第138章 梳理(八)-《宰执天下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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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老练,这个评语让其他宰辅都惊讶的看着他,章惇也有些讶异,问道,“玉昆,你自己听出来的?”

    宰相的日常有多忙碌,在列的宰辅们没有人不清楚。韩冈在军器监的时间并不长,做宰相之后,去火器工坊视察的次数也不多。所以他们都想知道,韩冈到底是怎么在百忙之余抽出时间去习练射击,竟然能得到一个老练的评价。

    韩冈一笑,“主要是我那些亲随,基本上都玩过线膛枪。”

    韩冈说得斩钉截铁,太医局的外科御医以及审刑院的积年仵作,都还没有应召到来,对朱子昂尸体的解剖更没有开始,再别说解剖报告,但韩冈似乎已经完全认定了武器的类型。

    在座的宰辅没人会将自己的质疑拿出来,不过曾孝宽总有话问,“会不会是仿制的?”

    韩冈摇头,“除非模仿者拿到了真正的线膛枪作为样品,或是得到了线膛枪的全套图纸,否则造出来的枪支,即使原理相同,枪支的内外结构也不会完全一样。再退一步说,即使枪支内外结构完全相同,零件材料也不会一样,全都是特制的。能全部拿到这些零件,或是完全仿造这些零件,窃取一把线膛枪的难度要低得多。”

    曾孝宽沉默的点点头。

    吕嘉问道,“既然如此,那多半就是从军器监窃取的?”

    “迄今为止,军器监已经造出的线膛枪至今也不过五百杆。不论分配给军中的,还是给其他人的,”‘其他人’之一的韩冈对在场的‘其他人’们说着,“都是在军器监留有记录的,到底是从哪里得到,很快就能查出来。”

    一众点头,韩冈提出的这个办法,是最容易的一种。有记录的枪支,又是数量稀少的型号,想要找出这样的一杆枪,比大海捞针的去寻找马车和凶手要简单不少。

    “本以为会是普通的燧发枪。”吕嘉问忽然发起感慨,“想不到会是线膛枪。”他冲着韩冈说,“玉昆相公,这可比普通的燧发枪要严重多了。今日能杀一士子,明日可就能杀我等。”

    在大宋的中心,都城的腹地开枪,而且还是被誉为军国重器的线膛枪。这的确是一件性质严重的事。

    不论是旧式的火绳枪,还是现在所用的燧发枪,都远远比不上都堂对线膛枪的评价。

    只因为两个优点——精度、射程,线膛枪将此前几千年里,士兵们所用的所有单兵远程武器都淘汰了。

    而这样的一种革命性的武器,竟然流失到了民间,流失到了对都堂不满的人群手中。这就使得都堂成员,随时随地都要冒着被枪击的风险。几位宰辅的背后一阵发冷。

    也许是乘坐马车时感到气闷,随手打开了车窗……砰!

    也许是走到半途,突然想下车放松一下腿脚……砰!

    也许是跟随代行祭典的大宗正前往明堂和圜丘……砰!

    也许是送女儿出嫁,走出了大门……砰!

    百步开外,依然能保证极高的命中率和杀伤力,这样的武器,在场的每一位位高权重的男子都感受到了威胁。

    “当初颁行的持枪令,是不是要重新考量一下。”吕嘉问试探道。

    “决然不可!”韩冈否定得极为决绝,“中国需要开疆拓土,民间尚武之风可鼓不可泄。今日的枪击,只是一桩故杀案,其背后的靠山既然能弄到线膛枪,也就能弄到神臂弓,同样能在几十步,不超过百步的地方将人射杀。或者弄到地雷炸弹,对准马车比什么枪都管用。”他环顾周围,严肃的说,“要我说,有问题的终究还是犯人,而不是武器。”

    “自由持枪令不可改。”沈括配合韩冈说道,“河北河东关西多少忠义社和弓箭社,现在的都改成了火器社,有这些人在,只要朝廷一声令下,他们就能成为最好的兵源。有他们这些底蕴在,辽国的威胁就不足为虑。”

    吕嘉问冷笑着讽刺,“等到他们中有人做反,现成的趁手武器了。”

    韩冈摇头:“天下太平,人人饱暖,不用担心有人做反。天下板荡,民不聊生,就算禁了火枪,难道还能禁了木杆竹竿?揭竿为旗,斩木为兵,饿极了的饥民,也不需要什么武器就能席卷天下。”

    韩冈一贯主张民间应当持有武器,在关西时,不是遍地弓箭社的支援,不是横山内外的汉番弓箭手,完全依靠官军,怎么可能维持对西夏军的持续压迫?

    “如今正需开疆拓土,我汉家子尚武之心不可消,征战之技不可废,难道要汉民在云南开拓时,看到下山的夷贼,只有用锄头相抗?”

    吕嘉问道:“不惟锄犁,尚有朴刀弓箭。”

    “夷贼亦有弓刀。”沈括立刻反驳道,“云南初设郡州,屯丁与夷贼战,随身仅有弓刀,伤亡极为惨重。依云南上报之数,每杀三夷贼,就有一屯丁伤亡。最初三年,夷贼杀了三万余,屯丁的伤亡也有一万多,最初屯垦云南的屯丁,能活过三年的不过一半。”

    关于是否允许民间使用火器,朝堂上争论已久。因为火枪的威力远胜重弩,欲将火枪加入禁令的朝臣很多,只因为韩冈的坚持才一直维持下来。与其他朝臣的辩驳中,作为韩冈的党羽,沈括主动搜集了不少现实中的例证。

    “而元佑九年冬,云南保甲冬训,授乡兵以火枪,当年伤亡比就下降到百分之二三,近两年更是降到百分之一。”沈括在数字上加强了重音。

    气学一直讲究实事求是,现实中的例子,并且不是孤证,而是经过统计过的数据,说服人时比起苏张之辩都更为有力。

    沈括十分卖力的说着,“火器之前,弓刀无用。习练火枪,也比弓刀容易许多。如果看过这些年军中操演的统计,可以发现,大规模换装火器之后,操练就只需局限在火器使用和队列之上,对体力的要求少了许多,原本只能两日一操,三日一操,现在都可以改成五日四操。训练多了,对军队有何助益,想必就不需括多言了。”

    沈括停顿了一下,喝了口水,见吕嘉问没有反驳,继续道,“况且要求降低还能让更多的丁壮成为战兵。原本战兵如战马,各牧监如今每年出栏多在二十万,去年是二十三万,其中成为军马的仅有五万八千匹,剩下的不堪军中驱策,都发卖给民间了。而这五万八千匹军马中,大部分都只能作为挽马和邮驿马使用。战马,能供马军骑乘上阵驱策的,正好两万挂零。替换掉一万七千逾龄和损伤的战马,多增加了三千之数。依出栏数,战马只占其中的十二分之一,即使只算军马,也是三一之数。

    禁军厢军百万,可堪战阵的亦不过三十万,其中称得上精锐的又才有多少?可如今只要能举起火枪,就能排入阵列了,用不着训练几年弓马,才能做到武艺娴熟,只要几个月,能跟着队列前进后退,能上膛射击,就是一名合格的士兵了。这就像是马军平白多了两三倍的战马。试问要是禁绝火枪,保甲不习练火器,这就是少了多少兵源。”

    “军中自有火枪训练,保甲习练火枪又何必?”吕嘉问摇头,“前几年两浙魔教反乱,搅乱三县,如果他们都拿着火枪,官军能那么轻易的就平定吗?乱事会仅止于三县吗?”

    “如此说来,当年为何要推行保甲法?”韩冈反问,“望之你也是参与过保甲法的,知道前因后果。正是因为民不习战,盗贼遍地,需要勒以保甲。”

    “司马光说保甲训练百姓,日后贼.民蜂起时,官军将难以遏制。现在看来他的说法对不对?可以说完全不对。”

    “保甲设立之前,贼寇横行乡里,百姓都只能咬牙忍受,因为害怕报复,连报官都不敢。等设立保甲之后,百姓全都报官了,因为知道官府会帮助他们。一时间,呈报上京的穿州过县的贼人多了许多——这还成了旧党攻击保甲法的证据——其实不过是原本不敢举报贼寇的百姓,现在胆子大了,不愿意忍了。”

    “村里乡里遣人上报,州中县中确认,派了人下来之后,一保、一甲的丁壮就拿着刀枪过去,多少积年的顽寇都给平了。这就是保甲的作用,这就是民风尚武的好处。”

    “更有一桩,贼人为什么是贼人?就是因为他们敢于作奸犯科,干犯律令。你禁绝火枪,平民百姓老老实实的遵守,但贼人会遵守吗?不会,他们会想尽办法去弄到火枪,然后拿着火枪去劫掠百姓。没有反抗之力,那百姓空有保甲,也只能忍受被贼人劫掠。这不就是失去了设立保甲的初衷?”

    除了吕嘉问,其他人都没说话,不是因为韩冈、沈括对吕嘉问的驳斥,而是韩冈的态度。

    “最后一件,”韩冈道,“火枪需要对外购买火药子弹,正好利于官府控制。正确的火药配比,标准化的子弹,不是民间的工匠能弄出来的,如果是线膛枪的子弹,更不是普通工匠的手艺能够做到。比起弓刀,民间的火枪对官府,更加容易掌控。”

    吕嘉问一直都是皱眉听着,眉心的皱纹一会儿变得深了些,一会儿变得浅了些,等到韩冈说完话,他才缓缓开口,“玉昆相公、存中的话,我是十分赞成的。汉民开拓新疆,的确需要且耕且战,别说火枪,虎蹲炮给了他们也行。但现在说的是开封,不是云南、西域、南洋。开封是中国之中,不闻战事,如果需要训练开封百姓上阵,那皇宋差不多也该亡了。开封的百姓,要什么尚武之风?”

    “更何况,如今要禁绝火枪,只是因为你我性命之忧。玉昆相公你想想,这京师之中,难道没有一二贼子,将你我衔之入骨?”吕嘉问笑了一笑,“我不敢妄自菲薄,想要我这条性命肯定是有不少的。如果他们手无寸铁,恨就继续恨下去了,于我无有损伤。可要是他们手边有一支火枪呢,会不会就顺手拿了起来?”

    沈括反驳:“防得了贼人从京师中得到火枪,防不了贼人从外地购入火枪,潜运入京。防得了火枪,也防不了炸弹。真想要刺杀我等,怎么禁绝都有办法来解决。于刺客而言,重要的都不是武器,而是胆量才对。有胆子,有想法,武器总能弄得到。禁绝民间持有火枪,此议决然不可。”

    韩冈在此议上丝毫不通融,极为强硬的坚持旧法令。那沈括要做的,就是比韩冈更加强硬的表态。

    吕嘉问和沈括视线交错,气氛紧绷。

    “好了。”章惇敲敲桌子,打断了争议,“此事再议。”

    打圆场是会议主持者的责任,将话题集中在关键的问题上,同样是他的责任。

    “不过因为线膛枪流入贼手,近日诸位、包括一众议政,全都需要加强护卫。都堂为国之中枢,如人之首脑,不可有伤。过去我等没有注重,可如今有朱子昂之事在眼前,就不能继续松懈大意下去。亟需精兵强将来守卫。”他看看韩冈,韩冈点头表示同意,章惇笑了笑,道,“诸位的元随们举一举旗牌可以,护卫就不能指望他们了,必须要增加可供使用的护卫。嗯,玉昆是例外。”

    张璪、曾孝宽一阵轻笑,吕嘉问、沈括的神色也松缓了下来,陪着笑了两声。

    众所周知,韩冈身边的元随,全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,府中的家丁,很多都是因伤除役的士兵,尽管多有残疾,杀一两个普通人依然比吃饭喝水都要轻松一些。

    昔年韩冈家中遭人闹事,上百在京师水磨坊做工的兵士堵在韩家门前的巷道中。韩家就派了七八个又瘸又拐的家丁出来,拿着硬木棍一路打过去,视那百多名闹事者直如土鸡瓦狗一般,喝口茶的功夫,全都给打翻在地。那一战,在京师朝野中传得极广,开封人真切体会到了西军的战斗力,比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征战,眼前的斗殴更加直观。

    那时候,韩冈只尚是一低品朝臣,初入朝堂,家丁也就那么点人口。如今韩冈做了十余年宰辅,家中服侍的仆役说多不多,也有几百号丁壮,再加上城外的庄子和铺子,人数都上千了。泰半是军旅出身,平时用军法教训,只要韩冈一声令下,轻轻松松就能组织起一支军队。如果皇城中的兵马,以及神机营和一众上位禁军不出来,这些人横扫京师市面都不是什么难事。

    韩冈也轻笑道,“难道子厚兄身边的元随不都是上过战场的?”

    章惇可也是实际指挥过荆湖南路和广南西路战争的指挥官,他家里元随和家丁的情况,跟韩冈家也没有太大而差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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