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9章 梳理(九)-《宰执天下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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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韩冈自不会对儿子说以上这些,他笑道,“你也说他兴修水利、推广耕作新法了,只这一条就让鄢陵当年的收获增长了一倍,税赋增加五成。又兴修医馆、图书馆、漏泽园,还为各村免费打了风车深井,这些事,都是没有驱用太多鄢陵百姓的劳力就给他做成了。还有鄢陵狱讼,他也做得很好,没有恶性大案,寻常案件处理得又及时,有半年多是牢狱中只有老鼠跑,故而士民皆称赞。”

    “难怪。”韩铉听着啧啧称叹,又好奇的问韩冈,“他姓狄,是不是狄武襄家的人?”

    “不是。狄武襄诸子皆是武职,孙辈只有狄谘长子得了荫封,其余皆无官禄,更别说有人考中进士,做了京府知县。”

    韩铉现在是对韩冈惊讶了,惊问道,“大人,这些人事你都记得?!”

    没了狄青之后,狄家在京师中只是寻常门第,这样的门第在京城内有几百家,韩冈贵为宰相,对一个普通门第的子弟任官情况都了如指掌,这不能不让韩铉感到惊讶了。

    “狄武襄世居开封,狄家子弟哪里可能亲民京府?还有,狄家的女儿没做成皇后,停了几年,现在跟你王二叔家的瑞哥定了亲,为父怎么不该清楚狄家的事?”

    “啊?!”韩铉大吃一惊,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
    韩冈道:“就前两天才纳彩的。”

    韩铉犹自惊讶,“上个月还跟王三哥哥他见的面,什么都没听说。”

    “这种事,怎么能让你们这些小辈知晓,还不到处乱传,万一没成,坏了人家女儿的名声怎么办?”

    韩冈现在越来越像是封建家长了,对儿女的婚姻大包大揽,甚至对这种门当户对,父母议亲的现状视若正常。他主要还是老一套的想法,现在的社会形态还没到能放任自主的地步。

    韩家现在剩下都是儿子,以韩冈的身份地位,韩家如今的门第,韩家子孙若是得到婚姻自由,真正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绝不会多,反而是更有可能是以此为名,去祸害普通人家的女儿。即使韩冈能约束自己子孙,其他贵胄家的门第,可是约束不住。

    何况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韩冈操心,他可没精力在这些事上分心。等到生产力的发展开始反作用于社会关系,姻缘的相关事宜,自然而然的会顺应时代发展发生改变。

    韩铉则根本没有这么方面的烦恼,他再是跳脱,对婚姻大事,也是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根本没有别的想法。听到王、狄两家定亲,他就笑着说,“狄家的姐姐人品出色可是有名的,王三哥哥当真是好福气呢,等回头拉着二哥、三哥一起好好臊一臊他。”

    “别太闹腾。”韩冈是放手让小辈们自己交往,从不干涉。想想已经没什么要问的,随口道,“你一路上还有什么有趣的事?”

    “有趣。”韩铉偏过头,想了一阵,就摇头,“就在京府中,哪有什么好玩的,就是有,儿子带着大人的吩咐,也不敢玩啊。”

    韩铉嘻嘻笑着装老实,看他的狡猾模样,就知道他就是遇到些趣事,也不会老老实实的全说出来。

    “哦,对了,”韩铉道,“扶沟县新建了雍秦会馆,昨天大开宴席,儿子用西北口音跟门房说了两句,混进去吃了一顿流水席。口味还不错,当真舍得花钱。”

    “舍得花钱就对了。”韩冈笑说着,“扶沟县设立雍秦会馆,商会中开列的预算,去年就递到为父的案头上了。”

    “大人,扶沟也设了会馆,现在京师二十二县还有几家没雍秦会馆的?”韩铉好奇的问道。

    韩冈笑道,“扶沟县是开封最后一个有雍秦会馆的县城。”

    在各地兴建会馆是从雍秦商会的会费中开列,并不像其他地方的商人设立会馆,总是在当地经营的商人中最有名望的一个,因为本乡人氏在此地往来频繁,故而召集一帮子乡党,一起集资建立起本乡的会馆来。

    这些会馆,一般都只建在京、府、要郡,也就是商务往来频繁的地方。唯有雍秦商会的会馆,因为商会的贸易体系遍及天下绝大多数州县,故而在天下各地设立了大大小小上千家会馆。有的是单独设立,规模很大,有的就是在城边找个院子,给乡人提供一个聚会的场所。京师各县富庶,故而每一个县城都有了一座雍秦会馆。

    除了雍秦商会外,也仅有福建商会,一切制度都在模仿雍秦商会,也有银号,也在州郡城外设置货物的集散仓库兼批发市场,也遍地设立会馆,只不过跟雍秦商会的经营范围不同,双方暂时没有冲突。

    韩铉听了韩冈的介绍,惊讶不已,又笑道,“日后出远门,倒是方便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若出门,当去馆驿才是。”韩冈说着摇摇头,打发儿子出去,“好了,为父也没有什么要问的了。没有事的话,四哥你先回去休息吧。等明儿有空了,就把这两天的经历和记录整理一下,写成报告送过来。要有本有据,条理分明。”

    听说要写东西,韩铉的脸就苦了起来,没精打采的拖长音,“知道了。”不过随即又振作起来,“对了,大人,还有一事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事?”韩冈问。

    韩铉有些忐忑的低声问,“刚进城儿子就听到消息,是不是有贼子在都堂前面开枪了?”

    韩冈顿了一下,反问道,“谁跟你说的?”

    “儿子回来,公共马车正好经过国子监,换车的时候,在车站上听到的。国子监里面肯定都传遍了。”韩铉说着,又恨声道,“照儿子说,那些国子监生真是越来越放肆了。”

    韩冈瞥了韩铉一眼,漫不经心的问,“你听到时是怎么说的?”

    “就说贼人为了嫁祸神机营和都堂,开枪射杀了一名学生。不过,”韩铉道,“儿子是不信的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韩冈问。

    “因为不合常理。才闹了几天就射杀学生意图嫁祸都堂,根本不可能成功。他们这么做,要么是贼人太蠢了,要么就是有人假装贼人。”

    韩冈微皱起眉,一对温和又充满压迫感的眼睛注视着韩铉,看得他不自在的扭起身子,方才问道,“谁跟你说的?”抬手挡住韩铉的自辩和解释,他继续问,“别说没人跟你说,你的性子为父难道还不清楚?粗枝大叶,注意到这些细节才有鬼。”

    韩铉脸色数变,只是在韩冈的压迫下,根本不敢说慌。最后只得老老实实,“的确是有人告诉儿子,就在进城的那一段。不过儿子不是注意不到,儿子这是执其大略,无暇细谨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韩冈没有被儿子故意做作的言辞逗笑,严肃的命令道,“说说吧。”

    韩铉疑惑的张开嘴,“啊?”

    “你那朋友怎么说的?”韩冈说。

    韩铉明白过来,咳嗽了一声,“他也只是提了一点,主要还是儿子自己想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见韩冈点了点头,他继续说,“这一枪,时间上完全不对。”

    “为何?”

    “儿子是用排除法。一来,只凭那些学生的身份,官军根本就没有必要动手,也不可能会动手。就算要动手,骂两句,抽个几鞭子就把人给赶走了,绝不会开枪。”

    “二来,如果是幕后黑手遣人开枪,要栽赃给都堂和神机营,那么就该在都堂忍不住下令出兵时下手,或者干脆射杀广场上的官兵,让那些神机营士兵头脑充血,将罪责归咎到学生身上,最后消灭一切不相干的学生。”

    “可眼下这一枪,时间上完全不对,时机选择得太差了。按照矛盾论的说法,当抓住主要矛盾并激化之,道理或许没人能说出来,但怎么做都是应该明白的。”

    韩铉说完,紧张的关注着韩冈的反应。韩冈最终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,韩铉给出的猜测基本上是没有太大错误的。

    镇守广场的守卫,都受到了可以称之为警告的命令,即使是学生们对他们动手,即使有人拿枪攻击,他们也不能还手和回击,必须先退回都堂,镇压学生的事必须交给开封府来做,而追捕枪手,有开封府,有行人司,就是没有神机营。

    现在矛盾还没有交锋到最为激烈的时候,问题还没有上升的不可收拾的地步。如果广场之上,学生们一个月、两个月的盘踞下去,当学生们的耐心耗尽,当居心叵测者的谣言深入人心,当世人对都堂的畏惧消失无踪,那么一发突然而来的枪击,的确能让都堂陷入极大的被动中去,让都堂百口莫辩,让都堂尽失人心。

    不过因为过去的经验,因为对学生行动的警惕,韩冈第一时间就派人对神机营上下进行了警告和提醒。这两日进入广场的官兵,全都是最为精锐的一部,都不是士兵,全都是队正以上的军官。他们全都在事前得到了培训,遇上突发事件该如何去做,每一个人都清楚自己的角色。

    所以说,这一枪,时间点完全不对。

    “那么…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韩铉问道。

    “你不知道?”韩冈故作反问。

    韩铉摇头,他知道,但他不会去猜。

    韩冈没有追问,只冷笑了三个字,“行人司!”肚子里则又添了一个,‘章惇。’

    今天之事,完全是因为章惇想要趁机钓几条大鱼上来所造成的。

    如今只有河东战败的消息,却没有河北的军情。按照对外透露的说法,是河水泛滥导致河北信息不通。

    为什么学生们义愤填膺,如果让他们知道的河北的战局极为顺利,辽国皇帝甚至都没能打过保州,顿兵于天门寨下,那样的话,都堂外的广场上,还会有这几日的喧闹?

    从学生闹事引出反对当今都堂的敌人,然后趁河北的大好局面尚在,将他们斩草除根,未来掌控朝纲的十年里,可以彻底推行自己的意志,不让任何人可以利用到他们。

    但这一回,钓鱼钓出了岔子。寻常钓鱼,是用鱼饵隐藏鱼钩,而枪击的做法,却像是用鱼饵引来鱼群之后,往水里丢了一颗炸弹。

    炸到的鱼比钓上的鱼当然要多得多,但是在旁边还有钓友、看客,他们的反应和态度,章惇不可能不加以考量。多捕获到的成果,能不能填补上他们因戒惧而带来的疏离和皆备,能不能弥补自己因此而不得不增加的掌控成本,这都是很难在一时间计算得清的。

    “哎……”韩冈一声长叹,行人司,章惇,等等等等。

    千头万绪,这下一步,自己到底该如何走?这可是要破费思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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