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6章 变迁(三)-《宰执天下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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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仅仅是棉布,”种沐道,“没了这两三百万人,柴米油盐酱醋茶都不知要少卖多少,又有多少商户无法开张。”
“看来我们是做得对了。”种朴笑道。
种师中也有些开心,“江南一帮子都是鼠目寸光。”
他拿起茶杯,与种朴碰了一下,第一次对种沐主动要求:“十五你继续说下去。”
“虽然近年来,棉布销量的增加速度在减缓,但以中国的人口,对棉布的需求还远远没有到达极限,只是很多人买不起。”种沐对着手上的笔记本念道,“一个办法,就是让各地的百姓富裕起来,另一个,就是继续降低普通棉布的成本。”
种师中立刻道:“第一条可难了,江南读书人那么多,都还是一帮一帮的目光短浅之辈,哪里可能让利于百姓。”
“第二条呢?”种朴问。
“就是扩张种植,选育良种,尽量降低棉花原料成本。加快改进各种机器,包括蒸汽机、纺机、织机,训练工人,让一个人能够管理更多的纱锭,操作更先进的织机。减少库存和运输中中不必要的损耗。而要严禁的,就是为了降低成本而降低质量,这会毁掉关西布的名声。为什么即使价格高了几文,百姓们都还认我们关西的布,就是因为我们的质量,要比其他地方的棉布都要好,能穿得长久。”
种朴沉吟道:“其他都还好说。就是扩张种植这一条,可就难了。”
种师中也问,“海边现在还能买到地皮吗?”
种沐道:“是有些难。”
因为关西的地势局限,雍秦商会的成员在商会的支持下,全力向旧日不被看重的沿海州县扩张,大肆购买近海土地,并藉此大量移民。由于海水侵蚀,许多滩涂地,都无法种植粮食,但棉花耐盐碱的能力要强一点,往往能够种植。
只是一开始关西人买,别人没在意,等到看到地里的棉花之后,当地人又如何会让关西人继续将这个便宜赚下去?
“到现在为止,”种沐说,“也就在沧州、海州等地占了些便宜,让那里的关西人口占了很大比例。”
“南洋呢?”
种沐摇头,“比不过,南洋的地,福建人近水楼台,我们关西鞭长莫及。西域能够种棉花的地方很多,只是货运的成本太高了。”
种朴和种师中都明白,做买卖,成本才是关键。西域、北庭,两家都护府,就算能种再多棉花,可怎么运回来?
“这样该怎么办?”
“设法修路,连接西域和中原。加快蒸汽机车的开发,继续降低物流成本。”种沐道,“棉花、棉布的好处,丝麻都比不上。只要棉花的成本继续降低,世间对织物的消费,棉布能够让其他各色布料降到总量三分之一还不到。”
种朴点头深思,种师中又不耐烦起来,“这些我都明白了,但这跟这一次会议的重点有什么关系?难道你们去京兆府,不是因为”他声音低了下去,“玉昆相公要辞位吗?”
“这前面一番话,只是让两位叔父明白关西是稳定。”
“江南,还有其他地方,就不那么稳了?”
“其他地方就跟火药桶一样了。”种沐拿出了一本小册子,只有十几页纸,郑重其事的放在桌上,“这是横渠书院的六名学生,在一位教授的带领下,去了河南府的福昌县,用了三个月在当地进行了调查。这就是他们的成果,只是简略版,全版总共十七万字,只能去京兆府的总会图书馆查看。”
种朴拿起了册子,种师中好奇的看着,种沐在旁介绍,“这份报告,就跟之前横渠书院的几份调查报告一样,不过应该是经验多了,这一回调查得更为详尽。商会的研究基金资助了他们三百贯。照规矩,著作权归于调查撰写者,版权属于商会。其中缩略版,所有会员都能免费查阅,同时也会刊载在学会的期刊上。但全版则资深会员可以免费查阅,普通会员按照级别需缴纳。”
“两位叔父可以看这里,”种沐指着册子上的一页,小册子早被他翻得卷起了边,“文、王、富、陈四家的田地,占到了福昌县中田地总数的五成。这还没计入被隐瞒的田地。我们都知道的,河南府中,方田均税法一向是做得最差的。”
种朴叹息道,“富家名声还不错。跟玉昆相公结姻亲的。”
种师中冷道,“都一样。”
“而且这四家最近在交换土地,”种沐继续说,“同时,与田宅相关的契约比五年前多了三成,如果连同那些不经过官府的白契,土地买卖应该是倍增。”
“这是在兼并!”种师中道。
“不只是兼并。”种沐道,“四家整合土地,其实是准备收回佃权,废除田垄,使用大型农具进行耕作。”
“大型农具?”种师中问。
“蒸汽机,重犁,播种机,收割机。还有深井、水车、水渠,”种沐一样样的数出来,“普通的只有几亩地的自耕农,根本打不起深井,修不起水渠。只有拥有百亩以上上田的地主,才挤得出钱去修。重犁等农具,更是只有富人才买得起。使用了这些农具后,就不需要佃农了。出佃最多才能拿一半,但田地全数收归自己,可就是能拿全部了。”
“久病之人难抗寒暑,小农则是难抵天灾**。本朝不抑兼并,这土地越来越多的集中到少数人手中,而蒸汽机、重犁,耕作技术上的发展,加剧了这一点。日后只会富者益富,穷者益穷。”
“就像丝厂建立后,江南的男耕女织就只剩其中一半了。现在又有了这么多新式农具,男耕都快要没了。”
“幸好关西人少地多。”种朴感慨道。
“还有陇右、宁夏、甘凉这些新疆土能够移民。”种师中咂了一下嘴,“别的不说,我最佩服的就是玉昆相公早早的就让关西人移民,又开办工厂、矿场。每年多生了那么多,现在还不觉得关西人多。”
两人虽然没有去横渠书院听过讲课,却也看过讲义,能够理解其中的联系。
雍秦商会的成员,家里的子侄几乎都会去横渠书院读书,同时商会也大量资助书院学子,并向书院捐款。使得两家关系十分紧密。而且商会经常组织成员——毕竟他们是资助人——去学院听课。他们能够接受相应的理论,甚至可以说,都是马尔萨斯人口论、社会天演论和生存空间论这几种理论结合起来的韩式儒学的支持者。
“所以说,东面现在局势很不好。之所以还能维持,还是因为两位相公的手腕高超。加上粮价压制,使得民怨一时不得爆发。攻辽之事,之所以刻不容缓,也是因为国势不能再拖。只有最快速度的拿下辽国,瓜分辽国的土地和财富,才能暂时扭转现状。”
“暂时?”种师中惊讶地问。
种沐苦笑点头,“冯会首就是如此说的,只是暂时。这个问题迟早要爆发,即使拿下辽国,也改变不了东面那些人的吃相。”
种师中呵的一声冷笑,“到头来,还是什么都做不到。按这个说法,玉昆相公应该留在京师才对,不该回来的。”
“说是暂时,其实基本上能挣出十几年的时间。但这前提是必须拿下辽国。”
“玉昆相公是担心章相公?”
“冯会首没说,他也不好说。但侄儿私下里跟刘五公,金副会首他们聊过了,估计是玉昆相公担心平辽的功劳太大,如果他准备强留京师,必然会引起章相公忌惮。到时候,两派牵制,反倒把正事给耽搁了。就像河东,如果能与河北配合,何至于一场惨败?所以玉昆相公干脆就明年全退,让章相公不会对平辽之事掣肘,可以全力准备之后的攻势。”
种朴沉默了半日,方才一声叹,“玉昆相公一片公心啊。”
“这对关西有什么好处?”种师中冷着脸问,虽然家里与韩冈亲密无间,但他可不相信做了几十年官的韩冈,能够全无私心。
“只有先回来,才能名正言顺的再回去。”种沐道,他显然也暗里地考虑过,或者与人讨论过,韩冈如此做的利益所在,“而且想要玉昆相公全退,章相公肯定要给出一点保证的。”
“我可不信章惇。”种师中冷然道,“没了玉昆相公,他想做什么不行?那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了!”
种师中的话,让种朴脸色微变。但种师中毕竟没说明白,他也就当没听明白。
种沐什么都没说,容色不惊,好像也没听明白的样子,“侄儿没敢细问。不过会后有人问了。只是侄儿当时离得远,听得不是很清楚,冯会首好像就回了两句,关西有八十万工人,能生产现有的一切。”
种朴和种师中对视一眼。种朴挠了挠头,干笑道,“亏冯从义也敢说。”
“只凭工人就够了?”种师中带着讽刺,声音微微有些尖利。
“如果让侄儿说,”种沐大着胆子,“其实是足够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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